唐鳳-與眾不同是常態,與眾相同是錯覺
2019/10/06國中肄業、自學成為世界知名的天才黑客,經歷兩次青春期,體驗過睪固酮和雌激素所帶來的大腦、情緒與身體的劇烈變化⋯⋯。唐鳳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體悟到:「與眾不同是常態,與眾相同是錯覺。」每個人其實都走在獨一無二的生命軌道上,過著自己的時間線,卻往往投入集體夢境,產生了與眾相同的錯覺;而唐鳳,是那個清醒地做夢、看見更多可能性的人。
今年年初,唐鳳入選美國期刊《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2019年度全球百大思想家」,被介紹為「全球首位跨性別部長」。35歲上任中華民國行政院政務委員的唐鳳,將開放技術、數位科技與創新思維應用於公務系統,甚至透過數位機器人直播方式,成功突圍參加聯合國會議。就任政委時,唐鳳在行政院的人事資料性別欄填寫:「無」,「無」容納了更多意涵。就像魯米的詩句:「在對與錯之外,還有一方土地,我們將在那裡相遇。」,其中「對與錯」也可以換成「男與女」、「藍與綠」、「夢與醒」……或其他二元相對的詞,唐鳳就在那裡,那個二元之外、之上、之中、之後的一方土地,一個允許更多可能性發生的空間。
睡前歸零,做夢加班
唐鳳清醒地做夢,這是一種比喻,也是字面上的意思。就比喻而言,他是那個稍微退後一步、登高一階,或是更趨於中立狀態,因而可以看到更多可能性的人。身處多方角力的政治場域,他懂得「傾聽」,也就是稍微傾斜自己,去聆聽、同理不同立場的人,並能夠很快回到中立狀態,將思考抽象、拉高到一個超越衝突的層次,在那個空間讓原本不可能對話的多方進行對話、達成共識,並落實為具體行動。就字面上的意思來說,遇到隔天有重要會議或外交談判時,他會在夢裡「加班」,透過做清明夢的方式,在夢中推演模擬各方角度以及各種可能的結果。「我會設定好場景,進入夢中,醒著的時候比較會執著於特定的解決方法或互動,加上是以自己為出發去看這件事,夢裡的『自己』比較弱,可以用更多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夢裡自己說什麼或做什麼比較不受白天的習慣所約束,即使還是第一人稱,會感覺自己不是主角,變成配角。當然你還是你自己,只是不像醒著時一定要有前後一致的故事線,場景有自己的邏輯,你是跟著它走。」
能夠做清明夢的關鍵,唐鳳認為是睡前讓自己歸零。「睡前我習慣把所有待回信件、待辦事項清空,該發布出去的都發布出去,有一種歸零的感覺,好像醒不過來也還好,一天很完整地完成了,這樣就不受殘留的欲望或恐懼影響,讓夢完全由明天來掌控,而不是昨天來掌控。」有時做一次夢結果不盡如人意,唐鳳就起來喝杯水,再試另一套方法。「試好幾次,覺得這個時間線不錯,就轉到這台,醒來就在那個時間線裡。」唐鳳以「遙控頻道」、「轉台」來形容不同可能性之間的切換,有時好像明天發生了好幾次,明天實際發生時,也會有Déjà vu的感覺。
我不是控制思想的主體,只是思想的載體
獲選美國《外交政策》期刊為「2019年度全球百大思想家」,唐鳳臉書上的感言提到:「對我而言,思想從來不是個人創見,而是群眾智慧的結晶。」無論面對公眾事務或個人選擇,唐鳳向來保持中立、超然的態度,「很多時候我只把自己準備好,成為一個清空的載體,看哪一種思想或思考方法適合現在這個情境,讓它來進入我。我不是控制思想的主體,只是思想的載體,這樣思想就可以從各個不同的方面來。」在工作上面,唐鳳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一定要做到什麼、變成什麼或實現什麼,「我就是一個通道,讓盡可能多的人,雖然立場不一樣,但能找到可以對話的共同語言或共同價值,我自己沒有什麼要達成的,從這角度出發的話,本來在處理的就是大家一些共同的願望。」
每個人能夠貢獻的部分,恰好就是他的主觀經驗
唐鳳在很年輕的時候就體悟到:「與眾不同是常態,與眾相同是錯覺。」即使看起來可能有重疊或相近,每個人其實都是走在獨一無二的生命軌道上,只是唐鳳與眾不同的路徑更為明顯。他是怎麼看待自己的獨特性,如何與社會互動而不受社會腳本的牽制?「我們如果用『社會腳本』這個概念來說的話,為什麼演員是一個專業? 好的演員拿到台詞時,透過他的重新詮釋,會讓人覺得這台詞是為了他的狀態寫的,而不是他在迎合這台詞。如果只是迎合台詞的話,通常不會被認為是一個稱職的演員。有社會腳本的存在,不表示你犧牲掉你的自我或獨特性。如果覺得演員唸台詞的方法都一樣,那是一個幻覺,因為事實上就不是這樣。每個人能夠貢獻的部分,恰好就是他的主觀經驗,因為那是別人沒有的、無法替代的看世界的一個角度,當這個角度被充分的表述的時候,就好像其他人也生活了或瞥見了這個看世界的角度。當我們說collaboration 『協』作的時候, 很重要的是要有共同的價值,就是『協』字左邊的十字的部分,而『協』字中每個人的『力』是從不同角度來的, 有的『力』在上頭,有的『力』在左下或右下,每個角度的力量都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當我們從一個角度進去貢獻的時候,只要充分理解自己也只不過是多個角度之一,這樣子就可以有所謂的歸屬感 ,並透過和其他角度的互相補全來達到自己的完成或超越。」
愈練習,就愈跨一些性別
在社會的性別腳本裡,唐鳳則像是站在這些腳本的後面,不受特定性別腳本的框限,「我想我是 Post Gender 後性別,就是有點像巴特勒 Butler 說的『性別展演』。一個演員戲路很寬的話,拿什麼稿子來都是可以演的。這個展演,有點像是和世界相處的介面,重點還是大家不同的生命體驗怎麼樣互相同理。作為跨性別者,我覺得不是全有全無的,不是好像你一定是順性別或跨性別。可能就像彈鋼琴一樣,有人可以跨一個八度、兩個八度,你跨的range是可以透過練習達到的,愈練習你就愈跨一些性別,不然順性別跨性別又會變成像男女那樣非常二元的東西。」
從生理方面來看,唐鳳先天的睪固酮濃度很低,二十出頭測時相當於八十幾歲的男性的濃度,介於成人雌性和雄性的中間,後來選擇用雌激素讓身體重新發育,「這兩個體驗我都有一些,但不能說走得跟一般的身體發育一樣遠,說淺嚐即止可能也可以。」雖然是「淺嚐即止」,唐鳳卻深刻感受到經由睪固酮和經由雌激素的兩次青春期,腦部所產生的大規模的改變,包括跟身體的關係、感受的清晰度、情緒表述的方式、看事情的方法……「這兩條思路的變化,都有走過才比較知道,有一些主觀感受的改變,不是說改變後的樣子,而是前後還要有連續性的感覺是什麼。」 這樣的主體經驗讓他比較能夠去同理其他人,也讓他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對唐鳳而言,身體是可以改的,在現實世界可以透過荷爾蒙療法等方式,在虛擬世界透過 VR 更能跨越時空變身。「人的身體是隨時在變化的。之前我在巴黎就有透過 VR 和公視的小學生、國中生對話。在 VR 裡,我把身體縮小到國一生的身高,我們在虛擬世界裡平起平坐,一起體驗小學生、中學生的學習空間、互動空間;因為高度一樣,他們就有一種親切感,不會仰望我或覺得我高高在上。像巴黎的迪士尼就有料理鼠王,我可以透過 VR 用一隻老鼠的角度來看這個城市,你也可以用石虎的角度看一個開發案,當然你不可能真的變成石虎,但總是有些方法可以模擬。」
從外太空看地球,向更好的未來前進
除了用 VR 開會、玩電動遊戲,唐鳳也會在睡前用 VR 冥想,從太空站看地球,或整個太陽系;他的手錶錶面顯示的也是地球的畫面。「從太空看地球,是沒有國界的,讓人比較容易跳脱特定的意識形態或情境,跳出平常在地上被雲層擋住看不到那麼多繁星的狀態,比較不會急功近利,可以從整體的利益去思考,提醒我們每一代就是做一部分的事情,不用畢其功於一役,我們最主要的工作是讓下一代在更好的基礎上繼續,只要確保是在穩定的前進的過程,讓事情逐漸地變好。」唐鳳說,當我們將視野拉高、時間線拉長,這些感受便會自然浮現。
例如針對「單身女性人工生殖合法化」這個在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上超過五千人討論的提案,唐鳳邀請了在其他議題上比較針鋒相對的如護家盟、伴侶盟等利害關係人,大家在此議題上卻能達到某種程度的共識。「這提案主要的關係人是還沒有出生的小孩,當他出生在單親媽媽或不是傳統上能使用人工生殖法的伴侶型態的時候,他跟社會的關係是什麼?當整個公民社會給這樣的家庭結構更多的理解、支持,和適當的、而不是將之視作弱勢的支援,只有當這樣的社會結構很穩定的時候,我們才可以說人工生殖的小孩,他出生在這樣的照顧者結構,他的最佳利益可以不遜於當他出生在別的照顧者支持結構裡面。這個基本的想法不管是哪一方都是同意的,這才是共同價值。短期上說到底怎麼樣對小孩好或不好,是各方對當下社會的理解來說的,但我們的討論是放在:『我們可以怎麼樣把社會準備好』,後面這個角度,大家很願意貢獻,我們也有很多很具體的回應。我覺得那是一次很好的經驗,不但實際看到很多單親家庭的處境,我們也看到有的時候所謂他們還沒有準備好,其實是社會還沒有準備好。」
雖然現況並不完美,雖然處處可見裂縫,唐鳳分享他所喜歡的加拿大詩人歌手Leonard Cohen 的一句話:「萬事萬物都有缺口,缺口就是光的入口。」他鼓勵大家打開缺口、與更多人共享缺口,「當我們看到一個結構的問題,很重要的是去打開、打進一個缺口,讓大家也可以看到這邊是不完整的、不完美的。當這個不完美是共享的,不是只有一兩個人感受到,而是大家都感受到的,這個缺口就可以變成光的入口,大家一起透過這個缺口,看到一個對大家都好的未來,自然這個未來就會透過我們而來。」
■撰文/Jessin Tu‧圖片攝影/Jessie Ho‧造型/X‧妝髮/Huang Jo Han
本文轉載自LEZS33〈唐鳳-在二元之外,看見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