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身分我沒有否認過:一是寫詩、一是同志-專訪香港詩人黃裕邦

2019/09/23

編按:2016年香港詩人黃裕邦以詩集《天裂》(Crevasse)獲得美國Lambda Literary Award(Lammys)「男同志詩歌組」首獎。同志是一種身分,而能坦率地以同志身分生活,是一種自由,這樣的自由有時來自內心的強大力量,有時也仰賴社會環境的支持。在2019黑潮湧現的香港,LEZS與你重溫這段三年前的訪問。                                                                                                                                   

If torsos are towed to a compulsory stop 
If flesh is a commitment to melancholy and the lack of interest in connecting 
If dice can do nothing, if days can do nothing
If citizenship is a menu of 15 courses 
If it also makes this nice zip around your lips 

如果軀殼被推到一個被迫停下來的點 
如果肌膚對鬱悶作出承諾對連繫提不起勁 
如果骰子無能為力,如果日子無能為力
如果公民身分是個十五道菜的餐譜
如果它同時勒令你在唇上配上拉鏈

- 摘自〈如果我們是宇宙的暗喻 If We Are a Metaphor of the Universe〉‧ 黃裕邦(Nicholas Wong)著 ‧呂永佳譯

 

週四午後,我們在香港港島東區杏花邨地鐵站旁的小咖啡店約見採訪。黃裕邦提著大袋小袋的走了進來,那是待會為LEZS特別準備要穿的服裝。訪談之後我們一起進了攝影棚,對於衣服如何搭配,他又再三斟酌了許久。身體之於詩人如何藉以表達自我,重要性或許不亞於文字。至少對黃裕邦來說是這樣吧?正如他的身分不只是詩人,也是男同志、老師、家人。

2016年六月以其詩集《天裂》(Crevasse)獲得第二十八屆美國Lambda Literary Award(Lammys)「男同志詩歌組」首獎,黃裕邦是香港第一位,也是亞洲第一位得獎者。Lammys的成立主要是為表揚英語文學界的酷兒作品,自1989年創立至今,已經舉辦了28屆。題材含蓋了同性戀與跨性別。自得獎的這幾個月來,黃裕邦在香港已經受訪無數次,從主流媒體到獨立媒體,談他的同志身分,以及他的詩人創作經驗,然而接受台灣媒體採訪,這是他的第一次。

沒有「盛夏光年」的香港中學生活
詩人給人的「刻板印象」不離多愁善感或是感情豐富。於是當黃裕邦表示他小學時期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卻直到大學才初戀,中間七年空白的感情生活著實讓人驚訝。但若理解大約二十年前香港中學生的校園生活與學習壓力,或許也就沒有那麼意外了。

「沒有台灣電影那麼浪漫,沒有盛夏光年的故事。學校裡面不是很開放,每個人也是很實際的在讀書讀書讀書,沒有談論愛情這回事。」香港教會學校頗為普遍,黃裕邦中學念的即是天主教學校。雖然對於要上宗教課又要讀聖經,他覺得「很慘」,但是問他學校對同性戀的態度,他卻說 「在學校裡其實並沒有講過反對同性關係」,究其原因,「因為男跟男、女跟女的關係在學校根本沒有談過。」

直到過了中七畢業(相當於台灣高中畢業),打暑期工時,黃裕邦才有機會打開那扇藍色大門,談了第一場戀愛 。

姊姊也是同志,家人之間卻不知如何談論
問到什麼時候出櫃,黃裕邦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的母親。

「念大學時,有一次父母旅遊後回來家裡,媽媽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便像偵探一樣的,問我怎麼多了隻牙刷之類的問題,問我是不是誰來住過?」出櫃就這樣發生。之後,他和母親陷入了一段冷戰時期。

「那時常見母親的雙眼紅紅的,好像是哭了一夜似的,但又不說什麼,但我也不知如何回應,所以就變成冷戰」。原來冷戰,是因為二人都有些進退失據,不知如何看待這件事,但也不想傷害親愛的家人。

然而,這卻不是母親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境。黃裕邦的姊姊,大他六歲,愛女人。在他大約十四歲時,就曾看到因為姊姊的同志身分,母女常常爭吵。只是他並不確定姊姊的經驗讓媽媽對他的事更有心理準備,還是為她帶來雙重打擊,又或者會因為他是男的而更難過。

至於姊姊,既然也是同道中人,那姊弟感情是不是很親密?有沒有討論過如何一起與父母談同志議題呢?黃裕邦卻說:「沒有,我們從沒討論過。其實我不知如何形容跟姊姊之間的關係。」也許有些事的確不需言語說明,需要的只是時間。此次黃裕邦入圍Lambda Literary Award,姊姊特別與他從香港飛往紐約參加頒獎典禮,也在得獎第一時間在臉書上分享令人振奮的消息。姊姊對這位弟弟的疼愛早就朋友皆知,而Lambda Literary Award被推舉為同志界的葛來美獎,弟弟獲獎,榮耀的不僅是詩人的他,同時也是同志的他和她。

在家中找到一個自己的家   
雖是英文詩人,然而從小學一路到研究所,黃裕邦的求學歷程一路都是在香港完成的,香港媒體稱他為港產詩人。而現在,他的主要工作是在香港教育大學教書。他的詩作觸及許多社會議題,身體欲望、文化差異、以及多重身分的撕裂與矛盾都是他創作中的重要主題。而他也將自己的創作理念透過教學與學生分享。「 我會介紹不同背景的詩人作品給香港學生,例如新加坡詩人、白人女性、越南裔美國男同志詩人、黑人詩人等的作品,告訴學生要認識不同背景的詩人。 黑人文學就是存在啊,只是香港沒賣。白人的作品可以讀,但不可以只是讀這些。」

曾經有學生在網路上討論要不要選修他的課時,有人留言:「聽說他人不錯,如果你是男的話,分數可能會高些喔!」問他怕不怕學生向學校投訴他教學作品中的同志色彩,他倒表示「如果他們去投訴的話我會很高興,因為那表示他們有立場,我最怕的反而是他們什麼都看不懂。中學時把你所有的門關上,而大學則是開你的門,我幫你把那扇門開啟,你要從那裡走出去,去其他地方。」

除了拓展學生的多元思考,黃裕邦希望透過教學,帶學生思考作品與自己的聯繫。「你想想你在香港,你不是也是在邊緣嗎?你在讀英文,但是你的母語是廣東話。邊緣作品中例如許多亞裔美籍作者會問:我的家、文化、語言是什麼?為什麼我會那麼掙扎? 」他認為這些也是香港現在面對的問題。「你要了解,你現在在家,但你還要在家裡面找到一個自己的家。 」

從來沒想過否認同志身分
雖然因為同志身分而跟家人經歷過一段低潮,但當問及同志、詩人、家人或老師這些身分哪一個對他來說比較重要,他的答案非常肯定。「我沒有想過我的同志身分在某一段時間特別重要,因為我沒有否認它過。它就是跟著我走。這跟我老師的身分不同,因為我下班就不是老師了,我不在家就不是兒子,但是我去哪裡我也是同志。 有兩個身分我始終沒有否認過,一件是寫詩,另外一件則是同志。」

黃裕邦,用詩寫同志處境,因同志而豐富他的詩生命。問他如何看待文字對同志運動的影響,他覺得那股力量存在已久。他從小就聽的廣東歌,創作者如香港知名填詞家林夕,正是以他的以文字發揮影響力 。而現在,黃裕邦也用自己的創作,讓更多人看見邊緣的議題。今年九月是張國榮六十歲冥延,唱片公司找他寫些東西給哥哥,面對的不再只是純文學的讀者,這一次他想了很久,要怎麼寫。  

 

■撰文/吉娜‧攝影/sumsumgrainy‧特別感謝/Wooyoungmi(Lane Crawford)

本文轉載自LEZS23〈詩寫同志人生-專訪香港詩人黃裕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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