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文在哭。

歐文是一個十三歲的小男生，參加團體班已經一個多月，除了調皮愛捉弄人外，大部分時間我都感覺得到他的樂觀與開朗。淚眼汪汪的他，不想要跟其他人玩，我蹲下來把積木遞給他，他卻連頭都沒有抬起來看我，平常歐文可是對我的笑話最捧場的，我不管說什麼都可以讓他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很迷人，一笑全場都跟著笑了起來，我常常在心裡想：「這小孩上中學的時候要不是班上的調皮鬼就是模範生，不管好的壞的，反正是會吸引全校目光的那種。」

今天他卻十分安靜，遊戲也不想玩，團體討論時一句話也沒說，這和之前搶著說話的他很不一樣。我花了點時間，想找機會讓他講講話，幾番詢問後他的眼淚雖然停了卻還是嘟着臉，一副委曲的模樣，在尊重他拒絕溝通的決定之下，我準備念一小段故事書來結束今晚的團體課。大家選了一本馬戲團的故事書並且圍著我坐，我正準備開始念故事時，歐文突然大聲地說：「我今天在學校不開心！」立即又大聲地哭了起來，隔壁鄰居連忙安慰他卻也有點不知所措，原來今天在學校上課的時候，老師問了歐文的家庭狀況，卻不知道怎麼對回答「我有兩個媽媽」的他做回應，一整天下來老師都當作沒有聽見歐文有兩個媽媽，這讓每次上課都踴躍發言的歐文很受傷，心裡不停地想是不是自己錯做了什麼事，讓老師不理他。

我全職工作的時間已超過六年，工作責任從單純的心理諮商到現在的督導教學，唯一沒有變動的就是我的服務對象，我是一名專門為同志青少年和非傳統異性戀家庭提供心理治療服務的臨床藝術治療師，幫助在這個充滿異性戀的世界浮浮沉沉的同志家庭找到生活的立足點，解決大大小小的人生課題。

教養本來就不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它受家庭價值觀、經濟能力、與社會多元性影響，人是群體化的動物，我們透過模仿來修習父母的這個角色，理解家庭組成所必須付出的努力和代價。相對於同志，異性戀者在生養小孩上是有絕對優勢（heteronormative privilege）的，同志父母不但需要克服先天生育上的困難或者領養小孩的障礙，在小孩社會化的過程中所需要的資源和支持更是受到大環境的限制，在異性戀多數的社會文化下順利生存，許多同志家長在尋找育兒資源的過程中處處碰壁或者財務吃緊，要怎樣尋求一個穩定而正向的平衡往往成為同志家庭在教養小孩上的一大課題。

尋求團體支持
同志家庭最常見的問題是孤立感，團體治療的優點在於培養同理心和增強歸屬感，讓孩子有可以互相模仿學習的對象，建構屬於同志父母特有的溝通語言和傳統價值，該怎麼慶祝母親節、父親節，甚至是過農曆新年回娘家的社會傳統，都可以透過與其他家庭的互相交流，內化成自己家庭一套專屬的核心價值，讓小孩理解我們家的過節傳統和學習其他家庭的分工和相處模式，不一樣但是沒有優劣高低，我們有自己的文化和相處模式。同志家庭是社會少數，但可以不用隨時都是社會弱勢。團體支持也可以讓小孩與其他同志家庭的玩伴一起成長，對培養小孩的自信心和社交能力有很大的幫助，同志父母間也有空間分享資源互相照應，讓孩子從小學習如何和異性戀特權的社會互動，認識社會的不足和現實，培養有尊嚴的同理心，和同齡小孩互相學習與練習自我肯定和自主的語言，這些都是成長團體帶來的優勢。

積極與學校溝通
小孩在成長的過程中，絕大部份的時間在學校受教育，正巧這時候也是人格養成和情緒學習的重要階段，學校環境對性別教育和性教育的敏感程度和專業度對服務同志家庭小孩來得相對困難，同志父母需體認社會制度和風氣改變的速度比期待中慢，在接受這樣的事實之下，你相對的對於大環境比較有有效的應對能力。學校是否有同志社團、性別友善廁所、輔導諮商、或者是學校老師和職員的在職進修與教育，這些都是需要納入考量的教育指標。你有權決定孩子受教育的模式，學校教職人員需要你主動出擊，建立正向和直接的溝通管道，幫助老師理解你的教育需求，並且理解你的孩子在學習的過程中會像其他孩子一樣犯錯，要求平等公平的獎勵的同時，也有責任受到應有的處分和反省。另外需要花點時間思考性別教育和性教育的態度和時程，孩子對性別的敏感度和對性的好奇比你想像中來得還要快上許多，與其讓孩子獨自探索，不如提供管道和資源幫助孩子學習。

不是同志父母就是同志大師
同志父母往往陷入一種迷思，認為自己已經克服的萬水千山的生育困難，教養不可能比生育更困難。這種迷思忽略了孩子是一個獨立個體，教養的目標在於培養獨立思考和溝通模式，孩子不是肚子裡的蛔蟲更不是應聲蟲，不會複製你的人生志向，也不會順著你的安排過日子，在進入青春期後更是讓父母焦慮，在自己放手與孩子不上手之間難以作出決定。小孩會從和照護者的正向溝通經驗中學習到思考問題、互相信任、以及解決問題的方法，從小培養主動開啟話題的習慣，告訴孩子，你們對他的生活感興趣，在沒有身心危險的前提下，不用帶有偏見的眼光去看待孩子們的決定，讓孩子帶領你們進入他們的世界，讓孩子自然而然接收到你想要表達的愛與關懷，如果孩子是同志，請更要提醒自己不要一味複製自己的同志經驗，讓孩子犯屬於他自己的錯、闖自己應該過的關。

歐文停止哭泣之後，我問他：「你想要幫我念這個馬戲團的故事嗎？」、「大家都很喜歡聽你說話喔。」我又接著說。他接過我手中的書和我交換了位置，念了故事給大家聽。今天的團體課因為歐文延遲了十分鐘才下課，我又和來接歐文的兩位媽媽單獨見面，商討怎麼和學校老師溝通，今天回到家都已經比表定時間晚一小時了，但是能夠解決問題，真好，而在這我們都習慣的異性戀世界裡，生活樣貌，的確不能、也不會只有一種。

■撰文‧攝影／鄭宇綸
本文轉載自LEZS23〈在這異性戀的世界－淺談同志親子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