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情來了,你會知道—專訪《安可瑪莎》導演宋康欣
2022/01/05
▲《安可瑪莎》導演宋康欣
「幸福的面向有很多種,可是最終愛情來了你會知道,然後你沒有愛情,你也會知道。」—《安可瑪莎》導演‧宋康欣
2021年末,同志影音平台GagaOOLala端出「同志音樂愛情故事」系列壓軸之作《安可瑪莎》與《日光樹影》。其中以70年代台灣搖滾傳奇人物女貓王黃曉寧為原型的《安可瑪莎》,由曾經執導黃曉寧紀錄片《歸寧》的宋康欣編導,更邀得演歌雙棲的賴佩霞及永遠的玉女掌門人方文琳主演。這部難得以熟齡女同志為主題的短片,以一段意外的重逢開始,帶領我們進入愛的探索旅程。
年少曾經錯失的愛情重來時,你能鼓起勇氣好好把握嗎?LEZS特別訪問宋康欣導演,請她談談電影中關於幸福與愛情的辯證。
▲宋康欣導演執導的《安可瑪莎》以女貓王黃曉寧為原型
導演曾提到「熟齡」是您這幾年來關注的議題,而在以青春少女為主流的女同志戀愛敘事中,熟齡同志的故事特別讓人耳目一新。請問導演當初為什麼想拍攝這樣的題材?
可能分兩個面向來說。父親在我十六歲,還未成年時就過世了。我比一般人提早接觸死亡,對於人生躲不掉的年老、疾病、孤獨、死亡特別關注,好像要藉由思考這些去理解生命是什麼。
此外,我多數的朋友都大我五到十歲,生活中第一圈的朋友,全都是Lesbian跟Gay,非常妙的,我才是性少數,很自然地我會想寫熟齡同志的議題,這就是我身邊的題材,他們真的是我最親最親的朋友。我在電影跟創作這條路走得蠻長的,這些朋友一路上,給了我很多鼓勵。反過來說,如果我能做自己擅長的事,也能把一些他們的故事說出來。
至於主角瑪莎的設定,很多來自女貓王。我認識這樣一個人,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對愛情忠誠,一直在談戀愛。讓人有點感傷的是,她生命中出現許多愛情,但最終沒有得到幸福。寫這個故事,某個程度是我天真、一廂情願的,想完成我心目中女貓王的愛情。
▲賴佩霞飾演的瑪莎角色原型為女貓王黃曉寧
請導演談談與主要演員賴佩霞與方文琳的合作,當初如何決定由兩人出任主角?合作過程有什麼印象深刻的趣事或經驗嗎?
女貓王唱的是搖滾,以外在形象及音樂風格來說,都和後來的瑪莎不太一樣。我一開始滿腦子想找像女貓王的人,70歲,能演又能唱,但這真是太難太難了。我被自己設定的原型限制住了,太想找一個像黃曉寧的演員,幾經波折後,最後確定是賴佩霞老師。
第一次跟賴老師碰面就非常愉快,聊好久,我很感動,因為賴老師自己先做了一些功課。聊天時她提到,某些T的性格不見得很外放,更多T朋友是靦腆內斂的,其實我身邊的朋友也是這樣,於是我們共同聚焦,討論怎樣做出賴老師版本的瑪莎。第一次碰面就把人物形象定下來,就是有點像k.d. lang,(編註:出身加拿大的歌手,1980年代後期開始活躍於美、加樂壇,為知名出櫃女同志)。此外,賴老師較擅長爵士靈魂,跟有點藍調的東西,所以我也決定之後重新跟音樂製作人討論瑪莎演唱的音樂風格。賴老師非常會即興,那天她隨口清唱一些歌,我整個被迷住了。事過境遷回頭看,我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
我們是先決定瑪莎,才去配小蔓,確認賴老師飾演瑪莎後,文琳姊就在我們最初第一輪的選擇名單。我心中很屬意文琳姊,我想到文琳姊那天,正好看到她宣傳電影《愛・殺》,對媒體說她希望拓寬戲路,不排斥演女女同志情慾戲。我那時想:真是太好了,你自投羅網!覺得文琳姊就是想像中的小蔓。至於文琳姊,她一知道對手是賴老師,就一口答應了。她們兩個是萬中之選,沒有別人了,湊在一起就非常合。
▲方文琳首次演出女同志角色
導演曾提到瑪莎的服裝設計上,參考了k.d. lang。是否能請導演談談瑪莎的服裝,以及如何設定瑪莎一個老T的形象?
第一次跟賴老師碰面,我們就聊到k.d. lang,她自己很喜歡k.d. lang的歌,後來問了我身邊Lesbian的朋友,她們都對k.d. lang很有印象,剛好也是她們年代的歌,有一種形象上的共鳴。k.d. lang最喜歡穿西裝,有一陣子很喜歡穿條紋的衣服。非常巧的,我們拿賴老師跟文琳姊年輕時的舊照合成時,賴老師翻出的舊照大部分都是穿條紋。
我自己在想影視作品的服裝時,比較不會想什麼流行或什麼漂亮,比較想賦予一個意義。電影是視覺的藝術,不用明著講就能傳遞訊息。條紋最早是穿在囚犯,後來變成符號,漸漸發展到玩搖滾樂或具反骨性格的人喜歡穿條紋的衣服。對我來說,條紋象徵瑪莎的心牢,她外表有點玩世不恭、喜歡自嘲、很有魅力,一個眼神就很撩,可是她有一個心牢,關著她初戀的祕密。
我在設定瑪莎的故事線時,沒有演繹她的家,她好像沒有家,在一個酒吧一個酒吧之間流浪,這飄泊的感覺來自女貓王,也來自身邊T朋友的人生經歷給我的印象。可能是我常看到很多Lesbian的影視作品都很壓抑、痛苦,我想此時此刻,不要再用這樣的形象,而是一個歌手,每天在娛樂場所唱歌,製造歡樂給大家,但是條紋的衣服裡,也有她的故事,可以被發現。
▲條紋的衣服象徵瑪莎的心牢
跟賴佩霞老師溝通瑪莎角色如何演繹時,有什麼特別的提醒嗎?
我請她先看Chavela的紀錄片(編註:Chavela Vargas是墨西哥的女同志歌手,此處指紀錄片《查維拉:女人別為我哭泣》),藉由這部紀錄片去揣摩一些T的舉手投足。我也找了一位T朋友,這個朋友給人的印象非常內斂靦腆,卻非常會講冷笑話,很幽默,很會自嘲,常嘴賤會講反諷的話,但那些話又很好笑。我設定的瑪莎會有這個狀態。我安排一個咖啡的時間,賴老師跟我朋友還有我三個人聊天,讓賴老師去感受、觀察。
我還特別跟賴老師提到,希望她不要穿一般女性的內衣褲,穿運動內衣,四角平口褲。另外跟她溝通:不化妝、可以遮瑕,不染髮、眉毛可以修一下,所以最後只有遮瑕,連粉都沒有。她演繹的是舞台上的歌手,所以遮瑕OK,但絕對不要看出來有粉感。我不想過於美化她,不然整部影片真實性好像會少一點。
另外,我也跟賴老師討論她的聲線。我身邊所有的T朋友都會刻意壓低聲線,而且講話比較不會高低起伏,這部分我也請她去揣摩。
小蔓呢?請導演談談小蔓的形象設定?
我在寫小蔓這個角色時,沒想將她寫成違背自己、不喜歡自己的婚姻、對丈夫沒有感情。不是這樣,我覺得女性的感情存在許多灰階,老陳(小蔓的丈夫)跟她的兒女也帶給她很多的幸福。在我的設定裡,小蔓可以擁抱人生帶給她幸福的面向,這可能是普世價值中大家認為要有的,這東西潛移默化在她成長過程中,她也接受了,就往這條路走。可是我們談過戀愛的人都知道,愛情來時的怦然心動跟幸福是兩件事,這就是這個故事的起點,如果小蔓沒有重遇瑪莎,也許她的人生還是這樣繼續下去,多抱一個孫子,然後兒孫滿堂,也許到了必須離去時,還是覺得幸福,雖然心中帶著一點遺憾。這是我對小蔓的設定。
▲宋康欣導演:小蔓可以擁抱人生帶給她幸福的面向
導演如何設定一個年紀較長的「婆」的形象,有什麼參考嗎?在跟文琳姊溝通時,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提醒?
我是把婆當一般女性,也覺得一般女性都有Bi的潛力。揣摩婆不是重點,我反而請文琳姊看《麥迪遜之橋》(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那部片是很經典很深刻的愛情故事。
我請文琳姊揣摩的是:你心中一直有個祕密,是家人不知道的,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帶著這個祕密離開世界?我請她進入女主角的感受:試想當你日復一日的生活,意外闖入一個人,你在家庭、責任還有愛之間要怎麼選擇?其實這就是《麥迪遜之橋》在演的,這個電影之所以感人,是電影一開始就告訴你主角已經過世了,她的孩子是在整理遺物時知道母親有這段過往,從不能接受到最後內心成全了母親。
我也要演兒子的陳楚扉去看《麥迪遜之橋》,這是我請他們做的功課。《安可瑪莎》製作完成要上片時,《麥迪遜之橋》正好數位修復重新上映,我覺得有種冥冥之中的巧合!
▲方文琳在《安可瑪莎》中重遇舊愛賴佩霞
《安可瑪莎》是同志音樂愛情故事系列的其中一部,主題曲〈我的一顆心〉與劇情緊密扣合,導演怎麼想到以這首老歌來搭配?
當時有一串歌單,我來來回回跟賴老師還有音樂製作人李權哲討論,原本最希望選的是西洋歌曲,因為女貓王唱西洋歌比較多,賴老師也非常適合唱西洋歌,但因為版權很難談,就往國語老歌想,也是因為覺得台灣市場華語歌比較容易得到共嗚。我們先從80年代選,挑了好幾首劉文正的歌,剛好黃曉寧唱過〈愛情〉,我覺得那首歌很符合,有一種直白的老派,現在聽來滿可愛的,很符合瑪莎的形象,但也是因為版權問題放棄了。後來又挑了一些歌,都因為版權問題放棄。80年代的歌挑不到,就往5、60年代群星會的歌挑。
賴老師原本擔心,有些歌現在聽會覺得太老,反而俗氣,所以需要知道音樂製作人怎麼改編。那次音樂製作人來,他們現場即興,最後決定在〈我一見你就笑〉跟〈我的一顆心〉做選擇,因為覺得兩首都可以改編得蠻有趣。可是沒辦法決定,兩首即興唱過一遍,都覺得好好聽。最後是賴老師拿兩個礦泉水的瓶蓋擲筊,擲筊的結果是〈我的一顆心〉。拍片過程中,看著劇本逐步被演繹出來,我也覺得〈我的一顆心〉最對,因為〈我的一顆心〉有不同層次,〈我一見你就笑〉很直白。
▲陳楚扉飾演的兒子試圖理解母親的感受
過去同志議題比較聚焦在父母如何接受同志子女,本片反過來討論子女如何面對父母是同志。請導演談談這部分的設計。
初衷還是跟女貓王有關。我身邊的T朋友,大概四十多、五十甚至是六十的,更老就不用說了,她們跟女朋友感情走到一個階段後,反而逼女朋友去結婚。我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安全感,她會覺得我沒有辦法給你大家說的幸福。那是某一年代的T的心聲,覺得與其最後你愛上一個男人,跟我分手去結婚,還不如我現在叫你走。
同婚通過後,我會想那個年代跟女朋友分手後步入婚姻的婆們現在呢?她們午夜夢迴有沒有想過人生錯過什麼?幸福的面向雖然有很多種,可是最終愛情來了你會知道,然後你沒有愛情,你也會知道。
我有個T朋友,曾有一任女友是結了婚離婚,有個高中生兒子,我朋友和她女友的兒子出去聊過,在麥當勞喝咖啡,這也讓我寫了瑪莎與小蔓的兒子相約那場戲。表面上是瑪莎幫小蔓出櫃,可是我覺得那是當上天再給你一次機會的時候,你可以怎樣抓住它?你可不可以用誠意去感動別人?可不可以鼓起勇氣做這件事?因為我覺得勇氣會為愛插上翅膀。雖然這個故事結尾,有一點光亮,但不是很明確的ending,不過相信大家都會往比較溫暖的角度去思考。有幾場戲是拍出一個問題,沒有給答案,這也是我在思考的問題。
▲方文琳帶賴佩霞參加家族聚餐引來兒女不悅
另外,我也想在兒子這個角色挑戰一下人性。我們這一代經歷了比較開放的社會,同婚通過,氛圍變得比較友善。我本來擔心,如果把兒子寫得一開始有點排斥瑪莎,是不是不符合潮流?後來我想想,不對!因為大家所謂的開放,是知道這是別人的自由,可是這件事如果發生在自己家裡呢?所以它其實挑戰到人性,就是所謂的接受,是不是雙重標準?這件事真真正正發生在你最親近的人時,你仍然能一下子就去擁抱、接受他們嗎?
我除了要演兒子的陳楚扉看《麥迪遜之橋》,還要他設想一個最極端的狀況:假如你的母親一直隱藏同志這件事,她過世了你會不會反而遺憾?覺得與其這樣,是不是應該早點祝福她?但同時也要他揣摩,在知道那個當下,心中的排斥,那個排斥不見得全部來自性向,也包括懷疑起父母間的愛情,還有瑪莎一副要取代父親坐在父親以前的位子上,這些感受是混合在一起很複雜的。我一直在拿揑兒子反應的過與不及。
■採訪‧撰文/夏晚森‧ 圖片來源/ GagaOOL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