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宜農的緣分要說回七年前，我進入小白兔唱片工作，她在籌備《海王星》專輯發行，那時候她才23歲，害羞到跟別人四目交接時，會不自覺迴避對方的眼神，很怕影響別人，對所有被要求的事情都是默默接受。但她性格裡一直藏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倔強，只有在歌詞裡會偷偷跑出來。

今年初，她在臉書上宣佈離婚同時出櫃，把自己的情欲攤在公眾下，切斷所有後路。這樣的作法其實非常鄭宜農，只不過這次她寫下最誠實的詞，還用重金屬演奏，也許是鄭宜農ㄧ輩子最暴力的時刻。

這段LEZS獨家專訪，我們都有默契會是很露骨的訪談，談靈魂也談性慾，自我探索、婚家價值，談她為何要跨過雙性戀/同性戀那條隱晦界線，一次赤裸的全公開。

LEZS：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女生是什麼時候？

高中是舞蹈班，三個年級裡面只有一個男生，在全部都是同性的環境裡，穿很透很緊的衣服，加上舞蹈本身需要大量的肉體接觸，藉由肢體傳達情感的掙扎。我就發現自己對女體有情愫，可是那究竟是什麼，當時我認為不需要多想，就是表演與藝術的一部分。

LEZS：對女性的情愫是先天就存在的嗎？

我一直沒有去意識這個問題。我媽說我小時候就很喜歡長頭髮、香香的女生，會盯著她們看，到對方害羞為止。我可能有點男孩子氣，長期以來跟女生的友誼中，都是被依靠的一方，但這些特性都沒有讓我意識到自己其實偏向男性角色。

LEZS：但妳也不是像T那麼明確，單向的意識自己只喜歡女生。探索的過程是怎樣？

後來大學時有交女朋友，跟男生/女生都交往過。不過那階段的情感關係比較像是探索戀愛的過程，而非探索自我，我一直在理解什麼是愛，沒想過我需要怎樣的愛。同性間的曖昧一直存在我的生命裡，直到跟楊大正在一起、交往了將近九年的時間，因為有伴侶我試著壓抑，中間我已經漸漸忘記這個東西。

LEZS：所以你是泛性戀、雙性戀或同性戀？

我曾經覺得自己只在乎精神契合，性別不是絕對。現在可以明確說自己是同性戀。我跟男生之間的肢體碰觸比較缺乏情愫，但因為一直以來對男朋友都是這樣，覺得很正常，「這就是我」的感覺。很晚才意識到原來對女生的身體真的有別於男性，例如看到某個女主唱在台上穿很辣，會有一種「哇！」的興奮緊張感，那的確是跟性慾有關，跟看到男生的六塊肌感覺不同。

很多人會說我的宣言是「出櫃」，我不否認，因為接下來也只會喜歡女生，但決定公開也是因為我很愛大正，希望他可以很好、我們兩個都可以很好。不是想要「告訴大家我的性向」，跟別人解釋我是怎樣的人，而是宣告我決定了要用「這樣的自己」去過接下來的人生，愛身邊的所有人。

LEZS：現在會覺得靈魂被放在錯的身體嗎？

不會呀，我只有覺得我太慢了（大笑）。的確有錯置感，但並非是對自己身體的疑惑，而是性向上的自我發現，會傷害別人、影響別人，種種累積起來產生的錯置感，也可以說是包袱吧。

LEZS：一路從發行個人專輯，到成立樂團（猛虎巧克力）、參與兩個樂團（小福氣）還同時發專輯；到現在，寫歌時已經可以一個人獨立完成所有編曲，且完整度驚人。妳比以前有自信很多，隨著掌握音樂的能力增加，是不是也同時讓妳懂得駕馭自己，像是某個開關被打開。

好像是耶！所有事情是慢慢長出它的形狀，越長越完整，直到我無法忽視。中間的過程，我只是每天很認真的生活著，不斷增加自己的創作能力，覺得唱不好就去學唱歌、覺得技巧不夠就去練吉他，

不會編曲就逼自己研究軟體；戀愛也一樣，進入一段關係，就埋頭經營，遇到問題想辦法解決。當我發現自己有把握站上舞台能征服觀眾，也變得更確信自己想要什麼，並且勇於說出來，是一個覺醒的狀態。

LEZS：有些傳統婚家觀念的人，會質疑既然不能確定愛對方的肉體，為什麼要步入婚姻。婚姻對妳來說的意義是什麼？

公開之後面對很多各方的壓力，我認為不被理解是很正常的事，也讓我更感謝理解的人，我根本沒辦法對這些人解釋，因為我從來沒有停止努力，只是事情仍有它的極限。跟大正結婚時我們花很多時間討論婚姻責任，它會成為規範就是因為怕大家傷害彼此，無論是物質或情感上 ; 我們共識的「責任」就是避免傷害對方，這樣我們的約束只是來自對彼此的愛，無關婚姻本身。這份愛就是決定步入婚姻的關鍵，我們都在守護自己相信的婚家價值，不希望肉體/性向改變它。

LEZS：出櫃之後有很多人私訊給妳，他們也有這樣的困擾？

對，我公開後很多人開始討論情慾的流動，我收到的留言也大多是分享他們在情慾上的困擾，告訴我其實他們的慾望是雙性的，甚至是單性的，只是我們的社會還不夠成熟，去鼓勵情慾的試探。我認為不能試探至少先不要把自己分類，類別只是為了讓大眾方便歸類、辨識，完全只是符號性的意義，當你逼迫自己歸類就會很痛苦。

LEZS：妳說「楊大正有很棒的靈魂，你們精神上是很相愛的，只是肉體上妳發現自己比較喜歡女生」。對妳來說精神上的愛，男性跟女性有差別嗎？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我覺得還是有差別。男生跟女生都有各自美好的部分，但我需要的可能是一個跟自己很像的人，相像不是說面對一件事會做同樣選擇、或者關注的事很像。而是兩個人擁有同樣出發點、理解同樣的恐懼，這樣即使兩人走往不同方向的路也不會感到害怕，可以因為完全理解彼此感到安心，對我來說，這件事只有同性才能達到。

LEZS：所以只有跟女生才能同時在精神跟肉體上達到完美結合？妳遇到這樣的人了嗎？

當然一定是遇到某些契機、緣分，才有可能意識到這些，但我可以很老實地說現在並沒有另一半。我遇到的是比戀愛更深更廣的關係，我可以愛一個朋友如家人、情人，也可以視情人為家人、朋友，這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可以擁有很開闊的愛，無關佔有慾，而是純粹地去理解彼此。總之，「完美的結合」對我來說，確實有性別的門檻，而我追求那個完美。

LEZS：最後，站在讀者的角度提問，妳喜歡哪種類型的女生。

我不喜歡太都會感的，更明確說是太多修飾的女生，很清楚知道今天自己要化哪種妝，決定自己要當什麼樣的人的那種修飾；我喜歡的是可能她有很多小缺陷，但那就是她原本的形狀的人。

■ Text / 蕭霈雯  
■ Photo / 藍祺聖
■ Styling / Joey Lin
■ Hair & Make-up / Manda Wu@Found Hair

本文轉載自LEZS〈我愛我們的誠實 - 鄭宜農 The Declaration The Realness〉，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