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守又衝撞，壓抑又噴發的90年代末，曾有兩張以「同志」為主題的流行音樂合輯悄悄地出現在唱片架上。第一張《ㄈㄨˇㄇㄛ》以注音命名、含蓄探索，音樂卻大膽吶喊「上帝！我的男友」；而另一張《擁抱》真切深情，〈擁抱〉、〈愛情的模樣〉幾曲，無意間紀錄了五月天的早期創作⋯⋯。 

那是1996年，台灣第一位民選總統李登輝在5月20日就職，民主轉型持續進行，卻在年底11月發生桃園縣長劉邦友的槍殺案。縣長之死震驚社會九天後，民主進步黨婦女發展部主任、台灣女權運動者彭婉如，在參加全國黨代表大會後搭計程車失蹤，遺體直到12月才在高雄找到。彭婉如的悲劇促動全國婦女連線召開「1221女權火照夜路大遊行」，女權議題在社會上獲得關注，立法院也在年底三讀通過《性侵害犯罪防治法》；事實上那回大遊行不只女性參與，從中正紀念堂正門到大安森林公園，近300名同志也隨行喊著「婦女要夜行權，同志要日行權」。 

那是同運意識抽芽的時代，幼苗破出地面，微小而堅定地探頭。在那一年，首個同志教會「同光同志長老教會」成立；在那一年，作家許佑生與愛侶公開舉行首場國內的同志婚禮；在那一年，聯合文學出版了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在那一年，第一張以「同志」為主題的流行音樂合輯《ㄈㄨˇㄇㄛ》正在成形。

「不如做一張同志音樂」
解嚴後的90年代的台灣，似有停不住的能量不斷引爆，文化質變塵土飛揚，什麼都可能發生。1996年，尚未成立角頭音樂的張四十三甫離開綠色和平電台的人事權鬥，在重慶北路搞起自己的「新世紀文明生活品質」地下電台，沒想到電台竟被警察取締，只好轉型重整錄音室，找上吉他手鄭小刀、歌手蕭福德創立唱片公司「恨流行音樂」。呼應時任台北市長陳水扁欲重整台北新公園促動「同志空間行動陣線」組織現身似的，1996年的地下電台取締，也巧合推動張四十三創立唱片公司，製作同志音樂合輯《ㄈㄨˇㄇㄛ》。 

事實上，恨流行在發想《ㄈㄨˇㄇㄛ》之初，並不俱議題使命感，反而是十分市場導向的。擔綱專輯製作人的鄭小刀在受訪時解釋，當時他們夢想做一張有主題的概念專輯，苦思不得之際，他聽到張四十三彼時的女朋友隨口提了句「不如做一張同志音樂」。鄭小刀想起自己在飛碟唱片上班時，同事間的同志比例非常高，直覺這主題的音樂受眾很清晰，三人便順利達成共識。

為了找到同志音樂人，他們深入各大專院校，最後透過在政治大學裡關心同志權益的「陸仁賈社團」及其創立者張懋禛統籌、召集、於BBS上發布音樂徵選說明會的消息。鄭小刀記得，當時有許多同志音樂人或跑來現場觀察，或寄錄音帶demo到恨流行，一步步建立雙方的信任感。在那沒有數位錄音、沒有Auto-Tune的時代，恨流行三人各自分組，以自己的專業協助徵選音樂人們調整詞曲、找人編曲，並邀請同志歌手全進到正規錄音室裡，錄下他們質樸的歌聲。 

1996年華語流行音樂情歌不脱苦情，許茹芸深陷「淚海」、張清芳站在「大雨的夜裡」、李玟念著「往日情」⋯⋯人們隨坣娜在包廂高歌「自由」卻不真正感到自由。性別主體意識在當時的流行金曲中顯然不存在，即使以「同志」為主題的《ㄈㄨˇㄇㄛ》亦難脫抒情苦味，然而，透過合輯曲目仍可見其正在摸索表述的自信。

Midi鋪墊標誌了《ㄈㄨˇㄇㄛ》的90年代聲響背景，化名的同志歌手們放聲表達。在吉他與弦樂伴奏下的〈認真去愛〉，女同志Hip-O大方唱出「自由自在去過我們的生活」；以爵士樂烘托的〈ㄊㄚ的名字叫美麗〉，則有一對男男伴侶許願「我想和你有個孩子」。〈上帝！我的男友〉演唱者Wayne的嗓音雌雄莫辨，在小調愁情中煙視媚行；〈彩虹夢〉則由同光眾人輪唱，激勵人心。如今回望，化名既保護同志，也巧妙讓《ㄈㄨˇㄇㄛ》中的同志從個體化為集體，襯出故事的普遍性。

從抒情搖滾、清純民歌、合成器流行曲到台語對唱⋯⋯《ㄈㄨˇㄇㄛ》嘗以當時的流行曲式貼合同志故事，那些難解的曖昧似乎有了庶民化的鋪墊，從而讓形式上最破格的收場曲〈德布西鋼琴協奏曲〉更深切動人。以鋼琴伴奏，搭配多人輪流講故事的〈德布西鋼琴協奏曲〉長達11分鐘。張四十三解釋，當時他們找來的音樂人多半不適合唱歌，於是他以做電台的想法，邀請大家講講自己的故事（其中一位說故事的少年便名為德布西）。 

在錄音室裡，這位當年29歲的異性戀男子一邊重述這些故事，一邊請盲人鋼琴家王俊傑即興伴奏，最後甚至加入dMDM樂團的女高音蘇婭唱和。在這首歌裡，所有人的困境自述，誠實地令人震撼，有的父母不讓他回家，有的曾經想自殺，有的想跟父母說放心的⋯⋯張四十三記得，專輯做完後，恨流行曾辦試聽會，當時大家聽到這首歌都哭到不行。

要搞就要搞成一個「政治事件」
《ㄈㄨˇㄇㄛ》製作完成後，他們一度找不到唱片公司發行上架，最後係由鄭小刀到一間台語唱片公司找朋友泡茶、打牌才談妥，由他們特別弄了間「晶晶唱片」經銷，在1997年發行（名字恰好和晶晶書局相同）。關於專輯名稱，張四十三解釋一開始因為「撫摸」音近「homo」，可後來得知「homo」有歧視的味道，「撫摸」用國字來看也有點猥瑣，所以最後改用注音呈現，作為代表他們這群異性戀，輕輕探索、第一次接觸同志群體的過程。 

《ㄈㄨˇㄇㄛ》因為歌手們無法露面，事後宣傳所以都得由他們自己去跑。張四十三與鄭小刀記得，有次他們去台中的gay bar賣專輯開了眼界。內部是老式餐廳樣，有吧檯與卡拉ok唱機，「裡面全都是結過婚的『阿姨』！」他們說，自己見過的歌手都是年輕同志學生，當時沒想過還有青壯年的同志，甚至已婚的。

90年代KTV與第四台的興盛，也為《ㄈㄨˇㄇㄛ》帶來許多商業幫助。由於KTV生意興隆，許多曲庫代理商都在搶影音版權。為打平《ㄈㄨˇㄇㄛ》的製作費，恨流行的三人也想到拍MV來銷售，鄭小刀於是找上在當廣告導演的高中同學羅品喆協助。羅品喆導演在受訪時表示，自己起初接到這案子時十分困惑，怎麼會有MV拍攝卻看不到歌手本人呢？他接手後認為，這麼不一樣的案子，還關於同志，若只拍純情的樣子那沒有意思，要搞就要搞成一個「政治事件」。 

1997年，同志最具爭議性是情慾，是「多人雜交」，於是他們請在恨情歌辦公室樓上的「金枝演社」出演〈認真去愛〉的MV，分別在日式浴場與蚊帳裡，拍三個男人、五個女人綁著繃帶像受傷的動物一樣做愛。當年〈認真去愛〉MV首映，由蔡詩萍當記者會主持人，三點全露、雜交畫面立刻成為報紙頭條；順著90年代中期第四台的盛行，以及羅品喆的業內關係，晚間新聞前由滾石製作的滾石音樂台（ROCK TV）也大膽播出〈認真去愛〉的馬賽克版。一時之間，《ㄈㄨˇㄇㄛ》的名號便打了開來，第一批卡帶與CD總計印了一萬份，第一個月就賣掉七千張。最後扣除抽成仍有賺錢，讓恨流行能投入下一張專輯製作。

▲ 《ㄈㄨˇㄇㄛ》撫摸春天記者會現場。圖片來源：角頭音樂提供。

成名之前五月天與《擁抱》 
「其實後來《ㄈㄨˇㄇㄛ》完沒有說要《擁抱》，就做《ㄞ國歌曲》。」張四十三說，當時還是地下樂團的五月天會使用恨流行的錄音室練習，有天他湊巧見到五月天在錄歌，一聽那首〈軋車〉就決定收成樂團合輯《ㄞ國歌曲》的第一首。那段時間，他聽到很多阿信寫的歌，很芭樂，很好聽，於是請五月天和恨流行的錄音師陳狄亨一起製作第二張同志音樂合輯《擁抱》。 

取名「擁抱」，意義上自然是比「撫摸」更進一步親近。第二回合開始，製作模式改由五月天提供大部分的詞曲、負責全數編曲，包括〈擁抱〉、〈雌雄胴體〉、〈愛情的模樣〉等名曲在內，阿信的早期創作都收入其中，自己甚至開口唱了〈透露〉。除了脫拉庫的國璽，阿信也請當時的女朋友蛋蛋寫詞；編曲以band sound為主，相較上張是更整齊劃一。只不過，因為新找的好歌手不多，《ㄈㄨˇㄇㄛ》裡也有幾位歌手回鍋；而為呼應上一張的「德布西」，這次蕭福德也自己做了一首〈德布西微笑演奏曲OP√13〉當作結尾。

製作完成到了宣傳時刻，因為鄭小刀沒有參與《擁抱》，他們和羅品喆導演遂暫時失去聯繫，為了能照慣例拍MV來賣，沒有資金的張四十三這次決定自己來。鬼才如他聯想，同志的愛情是「被監視的愛情」，不如就到五股親戚朋友開的雜貨店，用店內數支監視器拍吧。五股有憲兵營，他幻想的劇情是有位憲兵（由金枝演社演員出演）暗戀店員（由合輯內的其中一位歌手出演），在店內徘徊良久不好意思告白。 

由五月天客串，飾演雜貨店內外的客人，三小時內拍了兩次，回去自己剪一剪，〈擁抱〉與〈愛情的模樣〉的MV就這樣完成了。張四十三記得，1998年《擁抱》在誠品舉辦發表會，還沒正式出道的五月天上台唱歌，搭配現場MV放映到結尾，害羞的憲兵終於親吻店員的額頭那刻，現場觀眾還熱烈鼓掌。 

晚風吻盡荷花葉20年後…… 
《擁抱》的詞本末頁附上了「同志諮詢熱線」的捐款帳號，他們顯然仍想以音樂為同志族群做些事。可二十多年過去，五月天名聲乍響，《擁抱》倒時常被同志社群所淡忘，籠罩在樂團盛名裡，許多人會發現它，往往是先沿著那幾首走紅的歌回溯。 

張四十三指出，作為五月天早期創作珠玉，《擁抱》甚至被中國的五迷視為珍寶，會特地飛來台灣買回去賣，於是角頭音樂才持續再版出售。如今回想，當年他們以音樂討論同志生命故事，可貴的是社會反應挺包容的，不若今日同志議題被高度政治化、鮮明對立。

▲ 現為牧師的鄭小刀（左）與角頭音樂負責人張四十三（中）。攝：陳冠亨。

當然，兩張合輯參與者的人生走向自然有不勝唏噓之處，歌手或演員們，有的去了美國，有的生了病不知還在不在，有的生命已逝，大部分則失去聯繫。《ㄈㄨˇㄇㄛ》的製作人鄭小刀在離開恨流行後，嘗以小刀樂團發行反核專輯。2004年當了一回海洋音樂祭評審後便不再參與商業演出，決定偕出獄的朋友們以樂團形式在監獄傳福音。直至2009年，他正式接受神學訓練，成為牧師傳道至今。 

此回訪問地點，恰選在桃園機場旁、國際路上由鄭小刀主持的小教堂裡，雖為1998年大園空難遺址卻已鮮留痕跡。時間是四月底，距離台灣同婚合法化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不禁想在最後問做過《ㄈㄨˇㄇㄛ》現在成為牧師的他怎麼看這題？ 

鄭小刀誠實而焦慮地說，現在的身份常感到撕裂，過去曾接到其他教會的電話要他表態挺同或反同，若不反就不是朋友，而他寧可就別當朋友。他拒絕將議題二分化，簡單分出對錯：「人都有一個基本被愛的權利，你不能用這麼簡單的方式來把他的權利給拿走。」也許《ㄈㄨˇㄇㄛ》與《擁抱》在製作初衷是市場考量為大，對同志運動的助力難以量化言明，然而它將參與者連結同志的血肉之軀，從而帶來想法上的改變，卻是貨真價實的。

■文／陳冠亨‧圖片提供／張四十三、角頭音樂、陳冠亨‧本文由「新活水」授權轉載 ‧原文標題為「在一樣的身體裡面，一樣有愛與被愛的感覺：90年代末《ㄈㄨˇㄇㄛ》與《擁抱》的故事」

作者簡介
陳冠亨
筆名阿哼，前欣音樂編輯，現任吹音樂主編。九零後樂評人，網路世代音樂資訊雜食者。文字散見吹音樂、欣音樂、《Shopping Design》、《SENSE》等線上線下的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