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回顧》陳俊志導演專訪:創作不是療傷,是為找答案

2019/12/11

去年的12月10日,陳俊志導演因病驟逝。做為同志導演的先驅、一個坦率無畏的創作者,他留下的作品,不論是電影的同志三部曲《美麗少年》、《幸福備忘錄》、《無偶之家,往事之城》,還是自剖身世的文字創作《臺北爸爸,紐約媽媽》等,至今都為我們帶來啟發與感動。在他過世周年的此刻,LEZS將2012年的專訪重新放上官網。紀念美麗勇敢的靈魂,永遠的琪姊!

炎熱的夏天午後,開著冷氣的大床上。陳俊志的父親尚未生意失敗,母親是單純的家庭主婦,帶著四個小孩在敦化南路的家裡悠閒午睡。這一副寧靜的畫面,是陳俊志最回味無窮的片段。「那樣童年無憂無慮的下午,也許是我最想回去的伊甸園。」語畢,務實的他旋即又說:「可是,我也明白那不是真實的,它是一個禁不起真實人生考驗的最美的時刻,因為你不可能永遠停在那個睡成一團的下午。」如是纖細但務實的陳俊志,一再強調自己帶有水瓶座的多變。但是,與其附合陳俊志自己所說的「變型蟲」特質,不如說他是「超乎想像」。

Gay bar養出的「酒店媽媽桑」派頭
遇見陳俊志以前,因為《台北爸爸,紐約媽媽》動人的閱讀體驗,以及過往對其紀錄片作品的印象,原以為,這是一段需要衛生紙隨伺在側的淚光訪問。然而,接過第一個提問「對同志身分的認同、驕傲與自信從何養成」,陳俊志卻笑著宣告:「因為我是琪姐!」他說,「Gay bar混久的男同志,自然會有『阿姨』、『大姐』的派頭;江湖走久了,『老娘』的氣勢就出來了!」這般應答雖然看似在開玩笑,陳俊志卻是正經的。他告訴我們,對五年級的Gay來說,混Gay bar的日子是無可取代、伴隨一個Gay出道、養成的生命經驗;耳濡目染傳承著每一位「姐」、「媽」靈活的交際手腕,甚至有點風騷的social姿態,都是男同志圈比較外放、表演性質的一種文化。

但是,對於能夠大方展現自我,認同同志身分,陳俊志也承認,某種程度上他算是幸運的。「讀我的書可以知道,我是一個『無家之人』;《台北爸爸,紐約媽媽》詳盡描寫了我家庭的破碎,但相對的我也豁免了家庭的束縛。相較於很多同志不敢出櫃、無法大方展現身為同志的特質,那或許就是因為他被『社會化』、被家庭綑綁,必須在異性戀的軌道裡面,做一個沒有辦法那麼張揚的『衣櫃裡的同志』。」

創作不為療傷,而是找答案
那麼,關於家的崩毀、破碎,身為一個「無家之人」,是否透過書寫療傷呢?陳俊志很明快的否認:「很多人把書寫傷痕、家族祕密,視為一種『療傷』,可是我自己從來不這麼想。因為,我的創作歷程與經驗非常的漫長,十四、十五年前就在拍第一個紀錄片了。一路走來,我的創作態度是非常『戰鬥性』的,總是對吸引我的議題粉身碎骨地『找答案』。」父親生意失敗、母親逃到美國去的那一刻,家開始失碎、陳俊志失去了童年,這三十幾年的歷史,影響了家每一個人之後,陳俊志選擇以創作──他「唯一會做的事情」,為整個家族事件解套。

「我覺得,我並沒有在療傷,我反而是拚了命的在找答案。」陳俊志再次強調。那麼,答案找到了嗎?陳俊志舉出書中〈客途秋恨,追月之人〉的段落。「那時,我們開車陪妹妹搬家,從紐約到維吉尼亞,荒涼美國的夜間公路。那月亮好大,散發著邪氣。車裡面,一如三十年前我母親的逃亡,我們跳越時空地重疊著另一段逃亡。當下有四個字跳進我腦海:『追月之人。』我突然明白了。」他說,家庭所造成的傷害,讓家每一個人的心裡面都有很大的一個破洞:陳俊志的妹妹變成一個「愛的賭徒」;弟弟鑽進真實賭博的黑洞;而陳俊志自己,成為了一個極端的、把所有奉獻給創作,瘋狂奉獻到沒有自己的人。「我們家的傷痕,讓家裡的每一個人心裡都有著巨大的黑洞。就像在深夜,荒涼的美國公路上,被那巨大帶有邪氣的月亮所照著的,我們。 在那一篇文章裡所敘述的情境,就是我的答案。」

無家之人與家族中人熱眼相望
關於這一段家人之間的傷害和被傷害,這麼多年過去,彼此已經得到原諒了嗎?「我家的家庭成員都是藍領勞工,每一個人都為了明天的生活在掙錢。柴米油鹽醬醋茶,那些繁瑣討生存的細節,是我家人大部分生活和生命的內容。所以,我認為他們沒有辦法那麼文藝腔、知識分子地,在想那些形而上的原諒、救贖的問題;反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得到。」陳俊志舉例,就像他的母親,一輩子對失去長女的傷痛支字未提,可是,在她每年買下新的記事本,應付生活中繁瑣稅務與開支的第一頁,一定會寫上陳俊志姐姐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又或者,他那十分趣味的叔叔,永遠不了解他在做什麼,但全家人都接受陳俊志是個藝術家,所以,他能表現的一份支持,只是多開幾趟計程車替陳俊志載道具,這或許就是真正的「家人」之間最細微而深刻的羈絆。

就像我們或許永遠都不願意正面承認,我們與家人間那份恨與不滿之中,其實矛盾地藏著愛。陳俊志也說,或許《台北爸爸,紐約媽媽》會引起這麼多共鳴的原因,就是很多人都能在這本書中看見自己與原生家庭。微妙的是,陳俊志也告訴我們,他的家人對家族史被以文學、劇場的形式搬上台面,反應是有機、十分「organic」的;從一開始的緊繃──譬如陳俊志對父親的恨與不滿直接書寫,最早看見的是表妹陳典娜。於是,陳典娜便先給三姑打預防針:「陳俊志寫了很可怕的東西!」但是,三姑看完卻只笑一笑:「這哪有什麼?我們家真正經歷過的,比俊志寫的恐怖一百倍!」陳俊志表示,三姑說這話的意思,也代表了家族史另一層面的見證;對於小姐時光的青春與勞力全然奉獻給陳俊志父親事業的姑姑們而言,她們所經歷、觀看家族崩毀,必然是另一個層面的刻骨銘心。

「很多人說我把家裡的事情寫出來,是『勇敢』,但我認為真正在承載這些人生現實的人,其實比書裡的角色更勇敢;人生,其實是更龐大、複雜的一本書。」關於自己的家族史,陳俊志如是總結。

同志運動不該只是少數人的事
一開始拍片就非常清楚,紀錄片是「挑戰社會不公義」的一種媒體,並且使之成為發聲利器的陳俊志,雖謙稱近年來已經從第一線同志運動「退位」,但談起給LEZS讀者的話,他那關注社會不公義的本質,立即又鮮活起來。「我覺得,這些年來同志運動的基礎群眾,以及無論男同志或女同志,甚至跨性別族群的自我接納程度,越來越高。所以,我想呼籲,如果我們是『平凡的同性戀者』,我們應該多貢獻一點金錢以及多一點為公益資源,給我們身分所屬的同志運動。」

陳俊志認為,台灣的同性戀者比起歐美的同性戀者,真的太自私,也沒有捐獻的習慣。同志運動所創造的人權成果,是大家一同享受的,可是從事同志運動的,永遠是少數那些人。「少數人在為多數人流血、流汗地謀福利,那多數人你能做點什麼?此外,如果有機會從事同志運動,現在的時代、環境,已經比十幾年前好很多,因此,同志運動應該更有組織與策略。現在已經不是九○年代初期,同志運動剛起步的年代,我們應該更有效率地爭取法案通過。」

後記:
陳俊志說「琪姐」變化自英文名字Mickey的搞怪之作,也就成了他闖蕩江湖的花名。剛坐定不久,陳俊志俏皮問:《台北爸爸,紐約媽媽》,你看到第幾頁開始哭的?只要發話權一落到陳俊志手上,他總是能讓現場笑聲,就在笑聲將歇,他悠悠收起神色繼續未完的話題。《台北爸爸,紐約媽媽》由人力飛行劇團搬上舞台劇,未來,陳俊志將親自搬上大銀幕。

 

■撰文/柯延婷‧攝影/穗波小姐
本文節錄自LEZS5〈創作不是療傷,是為找答案 陳俊志Mickey Chen/作家、紀錄片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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