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梅璇‧748的生活日常》象是家族

2021/10/31

攝影/Andrea PiacquadioPexels

象群總是跟隨領頭母象向前走,走到生命的盡頭。

手指觸碰到象的時候一陣冰涼,像小時候摸過的馬戲團大象皮膚,但又是光滑的,不像真象皮膚粗糙。這是一對玉象,淺碧底子點染淡紫黃棕,隱隱透著水光,軀體圓潤流暢,眼形是簡化的線條,看不出是喜是悲。

送我這對玉象的是女友的綠姨,她是女友母親的表妹,前一陣子於加拿大猝逝。

綠姨父親在二二八時流亡海外,留下妻子和三個女兒,父親原生家庭由於種種因素不願多有往來,母女只能倚賴母親娘家維生。綠姨身為長女,照顧母親和妹妹們,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艱辛。女友母親說,綠姨是家族著名的美人,給我看她的舊照片,少女臉龐罩著一圈陰影,孤獨地美麗著。

綠姨婚後經濟狀況改善,倘若看報見到窮人災病,就會捐錢救助。她對親戚的孩子一樣慷慨,時時召集大家旅遊,贈送禮物。女友從小就不喜歡過於女性化的衣飾,綠姨笑說送她東西最傷腦筋。我和女友交往第一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常裹著綠姨以前送她的灰藕披肩,細柔絨毛籠著一層暖空氣,宛如被擁抱著。

真正見到綠姨,卻是在十多年後,我出席了女友外公的告別式,見到了她常提及的諸多親戚。綠姨個子不高,泛黃照片裡的少女老去了,眉眼卻仍保有那種鋒利的美。儀式結束後,綠姨邀女友和我去咖啡館坐坐,我直覺認為這是對我的考核,心臟咚咚狂跳,也不知胡亂說了什麼。只記得阿姨離開前,因著她行動不便,女友和我商量,由她陪著阿姨,我去路旁招呼計程車,等車來了,再跑去咖啡館通知阿姨,讓阿姨少走些路。綠姨臨走前微笑說:「我們C家的孩子都很乖。」C是女友母親家族的姓。我想,這大概是認可的意思吧?

下回女友獨自參加家族聚會,回來便說綠姨除了給她衣服,也送我一份禮物。她掏出一對玉象,體積不大,但握在我手心裡,沉甸甸的。

圖片提供/廖梅璇

之後同志婚姻條例通過,女友和我準備登記結婚。沒想到綠姨知道了,邀了一些親戚,紛紛送禮祝賀我們。我手忙腳亂收下這些祝福,又窘又歡喜,過後卻有些迷惑:一個童年被世界虧欠的孩子,為什麼能活得如此赤誠而豐盛?

也許在綠姨內心大塊膠黏的痛苦罅隙,仍不時有波光閃爍,那是對一個不幸孩子的微小善意,像是小時候她回母親娘家,忐忑不安時,她的表姐,也就是我女友母親,便會為她壯膽,陪她一同回去;或是她每次到我女友外婆家作客,離開時女友外公總會騎單車載著她,悠悠晃晃騎到火車站,送她坐車。儘管很多阿姨舅舅都照拂過綠姨,她還是記得這些瑣事。直到某天陽光下水波漾開,照亮了曾經憂傷的女孩臉龐,少女仰起臉,自身成了光的源頭。

這一兩年母親和妹妹逐一凋零後,綠姨決定隨丈夫兒女長居加拿大。最後一次回台灣,她收拾了舊居雜物,將心愛的物什轉贈親友。我們以為她會在北國過著清幽的生活,遠離過去的煩憂。或許疫情過後,我們還能飛到加拿大,和她暢聚。

然而她像一頭母象,領著母親和妹妹,還有許多受她照顧的晚輩往前走,走到有一天,累了,不動了,疲乏地睡下。象群圍繞著她,發出哀悼的悲鳴。

我其實覺得我不像女友家族的人,但我感受到作為同志伴侶被接納的暖意,和女友失親的悲傷,讓我不禁沿著象群的足跡往回走,辨認命運沉重步伐,踩踏出的深淺坑洞。

手指摩挲著冰涼的玉象。這是綠姨留給我的,家族的一部分,體積不大,但沉甸甸的。

廖梅璇
作者
作者

曾獲時報文學小說獎,梁實秋文學獎。性格彆扭,喜歡嘴唇多過言語,喜歡雜質多於玻璃。清醒的夜裡寫小說散文影評,夢遊的夜裡寫詩,著有詩集《雙耳的對話 Dialogue des oreilles》(法國出版)以及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FB:廖梅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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